愛臉紅的優秀男人

　　午夜飚車的總經理

　　第一次咨詢，是在一個風很大的陰天，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準時走進咨詢室，穿著一身名牌，戴一副寬大的墨鏡，除下墨鏡后，是一張自信而略顯焦慮的臉，從一進門，他就一直盯著我看，窗戶大開著，風吹得我的長發輕舞飛揚，我讀懂了他眼里的疑惑，從抽屜里取出高級職稱證，沒有說話，特意翻到年齡一欄雙手遞給他——不錯，我確實已經 40 歲——不是沒有專業經驗和生活閱歷的心理專業實習人員。
　　他稍覺意外，眼神柔和了一點，開始環顧四周，沒有助手，沒有錄音錄象設備——完全按照他的明確要求。
　　但我還是沒有依慣例先開口說一些職業化的開頭語。
　　我坦然地迎接他的目光，與他對視，然后靜靜地等著他先說話，我想我得尋找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楊國棟（化名），36歲，未婚，博士，一大型高科技企業的總經理，看上去不怒而威，容易給周圍人壓力，他應該有很高的人生目標和堅強的意志，在一般人看來，應該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沒有人會相信他不快樂，然而，事實的真相應該是他的內心很痛苦……
為什么而痛苦呢？
　　足足沉默了差不多二分種，他說話了：“我是總經理，花多少錢我都愿意，只要你能讓我戒掉這個毛病……”
　　“對不起，”我微笑著插話：“總經理先生，你來這里咨詢，錢可能還不是最重要的，我想你可能需要調整一下思路，準備支付更貴重的東西。”
　　“哦，那是什么？”
　　“第一是時間！”我想化解他帶進來的壓力：“你首先要樂意消費的是時間，因為如果按每小時的收入計算，您的時間比我的時間貴好多啦！”
　　“呵呵，”他的臉部肌肉明顯放松了，眼里漾出一絲笑意：“我知道，你的助手說過系統咨詢效果才好，其實我特別忙，如果效果不太理想，我就很難保證堅持……”
　　“第二是坦誠！” 我想消融他的心理阻抗：“我工作的質量如何，取決于你，你越坦誠，我們的工作越有成效，進度會越快，另外剛才你也看到了，現在更可以完全放心，一切是完全保密的，其實為咨客保密是我們心理咨詢專業的基本要求，我們會特別注意，毫不夸張地說，就象愛護自己的生命一樣，舉個例子，如果您愿意，出了咨詢室的大門，我們那一天偶然撞上了，您完全可以當我是陌生人，掉頭而去，我一點都不介意。”
　　“哈哈，”他大笑起來“你很有意思” 說話速度較慢，聲音很有力量。
　　“現在可以具體告訴我嗎，你急于想改變什么呢？”是時機了，我單刀直入。
　　“飚車！”
　　飚車是他惟一的愛好，感覺只有躲在駕駛室里，才有真正的自我，迷戀那種既不知道方向，也不想停下來，車子象箭一樣在黑夜里飛過去的感覺。
　　現代深圳人的壓力很大，高處不勝寒，位高權重者壓力更大，他們有自己喜歡的獨特的休閑方式，其實也不失為一種很好的心理減壓方法，比如眾所周知的王石熱愛登山。
　　我懷疑地看著他，“你駕車技術精湛，沒有出過車禍，又可以在飚車的時候感受到完全的放松，你為什么要戒除？”
　　“我想很坦率地問一下，”感覺到他內心的震動，我乘勝追擊“你真的信任我嗎？”
　　他猶豫了一下，好象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好吧，我承認，我想戒掉的不是飚車！”

　　優秀男人的精神枷鎖

　　“臉紅！”他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頗有些費力，但臉上的神色從容鎮定，沒有一點紅暈。
　　我馬上明白了，他是一個特殊社交焦慮障礙患者，也就是說，他只對某些特殊的情境或場合特別恐懼焦慮。
　　“謝謝你的信任，我猜你最近你必須發表一個你認為非常重要的講話？”
 　　“對，下星期二，我有一個新聞發布會，場面比較大，有很多重要人物和媒體記者會到場，我必須當眾講話，這對我的事業發展非常重要，一個星期前我已經開始感到極度的焦慮，一想到那天的場面，我就睡不著”，他很驚奇。“你怎么知道？”
　　這是他隱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秘密一旦為人猜中，就再也沒有保密的意義，其實他也象許多有心理障礙的人一樣，渴望有一個安全的地方，向一個人可以信賴的人，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積壓多年的痛苦傾瀉出來。
　　接下來的時間，我問他答，我問得很詳細，他回答的毫無保留，敘述的時候思路清晰條理分明富于感染力，從他看似輕松的外表下，我可以感受到，焦慮的情緒總是緊緊跟隨著他，無論他陷入了極度的絕望之中，還是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之下，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那位痛苦之神總在暗中窺視著他。
　　對當眾發言的恐懼，折磨了他長長的二十多年，起因卻十分簡單，只因為初一時有一次在課堂發言出現緊張、臉紅，怕同學看出來就瞧不起自己，認為自己不夠優秀。
　　他認為當眾發言應該“象丘吉爾一樣，一個真正優秀的人發言時應該具有演講家的風度，應該從容大方、思想深刻、談吐風趣、情緒平靜，而不應該感到絲毫緊張、更不應該表現出臉紅、面部肌肉顫抖這些沒有出息的行為。”
　　我很快理清了他內心沖突的根源，并與他深入探討了他認識中存在的幾對矛盾，正如他自己后來總結的，那幾對矛盾就是他身上背負著的重重精神枷鎖：
　　第一重是完美主義的枷鎖
　　與一般人的想象相反，十分優秀的他有強烈的感，而自卑感源于完美主義的桎梏——他是典型的凡事力求盡善盡美，且又內省力強的人，是自己最挑剔的審判員，最能發現自己的不足，極容易產生自卑，如他對自己當眾發言的臉紅的感覺就特別敏銳，同時又為此痛苦自卑。
　　第二重是優秀男人的枷鎖
　　緊張焦慮是正常人與生俱來的一種自我保護本能，只有兩種人—白癡和瘋子—才會徹底感覺不到緊張，即使象丘吉爾這樣的演說家也同樣緊張。日常企業管理中的當眾發言既不是政治家的演說，也遠遠不象他想象的那么重要，這么多年他沒有消除對當眾發言的恐懼，但事業一直發展良好，優秀的男人并不等于十全十美，沒有一點缺點。
　　第三重意志至上的枷鎖
　　人的情緒本來不受自己的意志所支配，如極力要消除癥狀，就如企圖一浪平息一浪，反倒會出現更多的波浪，結果反而接二連三地出現新的癥狀。
 　　他智商高，意志力強，把自己當眾人發言感到恐懼看成是令人不快的東西，企圖用意志加以排斥和否定，結果越排斥越為情緒所支配，就越來越臉紅，于是又開始了逃避，他每次都自己寫好稿，反復練習，還是會在最后關頭找人代替逃避這令人緊張的場合，實在逃避不了的，就提前很多天開始緊張痛苦失眠飚車，他還參加過口才訓練、成功訓練班，但都堅持不久就敗下陣來；后來學會在重要場合事先半小時口服心得安應付，結果藥量越來越大，感覺越來越差，精神越來越痛苦，形成惡性循環。
　　第四重人際關系的枷鎖
 　　由中學到大學，從普通的專業技術人員到技術管理轉為全面管理的總經理，他知識在增加，地位在上升，交往圈子在擴大，但親密的人際關系卻一直闕如，從初一時課堂發言臉紅到現在，他沒有密友，對女性尤其敬而遠之，談過幾次戀愛都不了了之，很多優秀的女孩覺得他高不可攀，實際上他卻擔心別人發現自己臉紅而不夠優秀，可以說完全沒有親密朋友。
　　重重矛盾重重枷鎖。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
　　別人以為他是個實干家，把出風頭的機會都讓給下屬，其實他卻恨透了自己愛臉紅。
　　愛臉紅的優秀男人只能用午夜飚車來獨自排遣內心的焦慮與痛苦。
　　午夜飚車象征著對沖破精神枷鎖的渴望
　　用日本心理學大師森田療法理論來做簡單總結，精神枷鎖與沖破精神枷鎖的渴望，會形成長期的內心沖突，給人帶來長期的痛苦，二者之間，彼此促進，交互作用，形成惡性循環，成為他患上社交焦慮障礙癥的根源。
       象接受生命一樣接受痛苦。
　　對于心理咨詢而言，找準問題，成功地解讀問題就等于成功了一大半。
　　其實他辛辛苦苦隱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社交焦慮障礙，是一種比較常見的心理疾病，大約每8個人當中就有一個人可能會是，但很多人會以為是個性問題而忽略。
　　運用源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森田療法對中國患者往往會有比較理想的治療效果。
　　在接受我的建議采取森田療法進行治療后，楊國棟在兩個療程（大約半年時間）以后痊愈，現在已有了一　個親密女友，偶爾他們還會一起去飚車，快樂地在午夜飚車。
　　一年后隨訪，楊國棟帶來了他的全部治療日記，珍重地交給我，日記一共有5大本，記載著咨詢期間他全部心理探險的思考和領悟，以下是楊國棟治療日記摘抄：
　　過去為了只讓別人看到自己的長處和優點，經歷了多少痛苦，耗費了多少精力啊。
在徹底拋棄了統治了我二十多年的完美主義之后，我心中的種種桎梏在逐漸解脫，新生的我已經學會用順應自然的態度，正確地看待自己和別人，接受自己的種種不完美之處。
　　與事業、成功和快樂一樣，失敗和痛苦也是我們必然經歷的人生體驗，讓我們象接受生命一樣接受失敗，接受痛苦。
　在中國在深圳，我知道還有許多和我原來同樣痛苦的人，對比我咨詢前后的狀況，我不希望別人也象我一樣，要經歷那么漫長痛苦的心路歷程才能獲得解放，我很愿意將我的治療經歷與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