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心，沉重的情

　　我是不是快“瘋“了？

　　高考結(jié)束后，前來咨詢室進行考后調(diào)適的學(xué)生和家長不少，心怡也是夾在他們當(dāng)中走進來的，所以當(dāng)她在我對面坐下來的時候，我并沒把她的問題想得很嚴重，以為也是一例學(xué)習(xí)壓力引起的焦慮癥。

　　“我到咨詢室門口來過好多次了！不過一次也沒敢進來。“心怡有些緊張地說。我微笑著點點頭，用眼神鼓勵她往下說。

　　“今天我來之前下了很大決心，無論如何也要走進咨詢室，把我的事情講給您聽，請您幫助我，……我覺得自己變得太多了。

　　我是高3的學(xué)生，今年畢業(yè)，被保送上了大學(xué)，別的同學(xué)都很羨慕我，說我不要太開心噢，既沒有高考的壓力，也沒有等待通知的不安。爸爸、媽媽也覺得我可以輕松輕松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反而就是輕松不下來，更開心不起來。每天都覺得頭脹脹的，老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而且特別害怕看到一些特別的字眼或……
　　“什么樣的字眼、呢？可以給我舉個例子嗎？“我輕聲地詢問。

　　心怡有些猶豫地望著我，我點點頭，她終于小聲地說：“比方說'死'啊什么的。“

　　我鼓勵著點點頭。

　　“這種害怕已經(jīng)有半年了，每次我都盡力避開這些文字啊，啊，鏡頭啊。又不敢跟父母親講，怕他們不理解，罵我，后來跟一個好友講了，好友說：'這有什么好怕的，勇敢點。'可我還是害怕，而且每次都覺得人很難受，好像血液一下子全往頭上涌似的，胃也難受極了。除了這個以外，我每天還老是睡不好覺，躺在床上就會胡思亂想，有時候想：'心怡是誰？我是誰？我為什么活著？人為什么要活著？'照著鏡子的時候，我又想：'是的，我占據(jù)了這個肉體。'跟別人說話，我也會懷疑說話的是不是我……以前的我不是這樣的，以前的我開朗、樂觀，而現(xiàn)在情緒卻總是很差，提不起精神，覺得生活很無聊，常常有無名的壓抑和痛苦，甚至有時會突然想到……我現(xiàn)在很怕一個人呆著，怕自己會控制不住做出什么……“講到這里，心怡的眼睛里淚光閃閃的，她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問我：“老師，您說我是不是瘋了？“

　　我笑了笑，伸手抽了一張紙巾遞給她，稍等了片刻說道：'你看，今天你能自己鼓起勇氣到林老師這里來做咨詢，又能很流利地講述自己的情況，說明你是一個很聰明、理智的女孩，怎么會是'瘋'了呢？老師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訴你，你是一個很正常的人。“

　　“可是，……“心怡半信半疑地望著我。

　　“可是你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不正常的現(xiàn)象，對不對？“我接著說。

　　心怡用期盼的目光等待著，我接下去解釋：“就像一個正常人也會感冒、發(fā)燒一樣，正常人的有時候也會因為有這樣那樣的'病菌'入侵而生病，顯出不正常來，這些'病菌'可以是生活里突然發(fā)生的事，也可以是我們心里早就攜帶但是沒有'發(fā)作'過的一些細枝末節(jié)，或是我們性格組成中的某些特殊成分，你馬上是大學(xué)生了，下面這個問題你一定回答得出來--人在什么狀態(tài)下最容易感染病毒而生病呢？“

　　心怡認真地想了想說：“應(yīng)該是體質(zhì)比較弱、抵抗力差的時候吧？“

　　“那什么又會導(dǎo)致抵抗力差呢？“我接著問。

　　“嗯……營養(yǎng)不良，遺傳，還有疲勞過度……“

　　“對呀，我們的也是一樣，當(dāng)它所受的呵護不夠，承受的過多，太累太虛弱的時候，這些里里外外的'病菌'中的某一個就會像定時炸彈那樣'爆炸'，讓我們覺得很不舒服，好像突然間做什么都不對勁了。“

　　“對，林老師，我就是這種感覺！“心怡使勁地點頭。

　　“嗯，所以，從今以后，林老師和你的任務(wù)就是'排彈'，找出那些使你那么難受的事情來，一件一件地消滅它，或者給他們換個安全環(huán)境，然后在你的心里重新'灑水'、'種花'，讓它再變得陽光明媚，好嗎？“

　　心怡被我說得破涕為笑了，從她的眼神里看得出來，她已經(jīng)對我產(chǎn)生了完全的信任，而先前那個關(guān)于“瘋“的念頭，已經(jīng)被這份信任徹底消滅了。（建立良好的咨詢關(guān)系是咨詢開始的第一步，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此外，咨詢重心的建立一定要抓住根本問題。心怡所患的是典型的'焦慮性神經(jīng)癥'，但在她身上表現(xiàn)得比較復(fù)雜，一是不祥恐怖，比如怕一些不祥的字詞、聲音、畫面；一是強迫性的窮艘磉慮，比如說不斷地考慮生命是什么，人是什么，我為什么是人等等。這兩種表現(xiàn)作為癥狀大都發(fā)生在青少年之中。不過，它們不是該來訪者的主要問題。正是由于長期積壓的焦慮無法排遣，她才用了'怕'和'想'這兩個辦法來舒緩自己的情緒。如果咨詢師僅僅停留在表面化的癥狀上，往往會使咨詢陷入困境。）

　　“你現(xiàn)在的狀況，是因為情緒過于壓抑，精神過于緊張而造成的，青少年中出現(xiàn)你這種癥狀的人很多，林老師就接待過不少。告訴我，你是不是一直都對自己要求很嚴，不允許自己犯一點點小錯或表現(xiàn)出軟弱？“

　　“對的，我就是這樣的。“心怡不停地點頭，又告訴我：“從小我一直希望自己活得更有意義一些，我盡量把每分鐘都過得很好，很充實！“

　　“那你一直都做到了嗎？“

　　“幾乎是的，我的成績一直很好，班級工作也很出色。不過，“心怡的臉色黯了一下，“高2那年我生了心肌炎，住了很長時間院。那段時間我過得很不好。“

　　我點點頭，沒有接著這個問題問下去，轉(zhuǎn)而問了問她幼兒、童年、少年期的一些情況，又做了SCL-90自評量表，結(jié)果顯示：

總分：127

總均分：1.444444

陽性項目數(shù)：48

陽性癥狀均分：48

軀體化：1.083333

強迫癥狀：2.4

人際關(guān)系敏感：.1111111

抑郁：1.769231

焦慮：3

敵對：.6666667

恐怖：1.714286

偏執(zhí)：.6666667

精神病性：.8

　　判斷主要是看各因子均分（分值O-4分），超過2分表示有中等程度癥狀；3分以上，表示有相當(dāng)嚴重的傾向；2分以下不考慮。

　　心怡的焦慮分明顯偏高，強迫分次之。

　　我對心怡簡單解釋了量表得分，然后說：“你剛才講的林老師都記在心里了，而且我想接下去你要講的將是非常重要的，那段日子對你的觸動一定不少。今天我們先到這里，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如果愿意的話，也可以把那段時間里你想過些什么、體會到了什么都寫下來，下次帶來我們一起分析，好嗎？“

　　“寫下來嗎？“心怡低著頭想了想，說：“林老師，我想下次帶些東西來給你看，好嗎？“

　　“好呀。“我答應(yīng)道。“一定是女孩子的日記本什么的。“我想。

　　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猜對了，但我絕沒有想到的是，那本日記卻給我?guī)砹藷o比強烈的震撼，我只覺得再高明的小說家也編不出那樣純情的故事來。

　　是，還是絕戀？

　　心怡第二天就帶著她的日記本來到了咨詢室。

　　“這是我從高2生病開始寫的日記，那時我第一次發(fā)覺自己也和平常人一樣脆弱，本來以為什么都能夠被自己安排得很好，可是大病一來，我就像只玻璃杯，摔碎了。我不能去學(xué)校，也不能多看書，覺得生命都白白浪費掉了，很惱恨。我的這些感受都寫在這本日記里了，里面還有一些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東西。我不知道這些跟我現(xiàn)在的問題有沒有關(guān)系，我想跟您從頭說說--“心怡邊說邊打開了日記本精致的小鎖，翻到第一頁，遞給了我。

　　日記本的扉頁上，貼著一個男孩子的照片。男孩穿著一身白色運動衣，高大英俊，臉上掛著十七八歲的高中生才有的稚氣純真的笑。

　　“這是健君，一個患白血病的高中生。我認識他是從報紙上的一篇報道開始的。報導(dǎo)里說他是市重點中學(xué)的一名高材生，高3的時候，也就是去年吧，檢查出患了白血病，家里父母雙下崗，經(jīng)濟非常困難，而健君手術(shù)需要幾十萬。那時候我也正在生病，看了報導(dǎo)，就決定去醫(yī)院看看健君，再送100元錢給他。健君不是我資助的第一個病兒，我從高1起就開始給一些報紙上報道過的生活困難或身患疾病的同學(xué)寄錢、寫信或是送書了，用的都是自己的壓歲錢或稿費。健君是其中最可憐的一個，因為我去看了他幾次才知道，他的家庭太缺乏愛，父母根本就不像報導(dǎo)里所說的那樣關(guān)心他，他們甚至?xí)诮【牟〈睬按蟪炒篝[，到了最后健君病危，需要搶救時，兩個人竟然都不肯簽字，說'誰簽字誰付錢'！我因為正好在休養(yǎng)階段，時間很空，又離健君的醫(yī)院很近，所以常去看他。剛開始的時候，健君總是像個小孩一樣一見我就頑皮地笑，后來我們談得多了，有一次他當(dāng)著我的面哭了起來，他說他不怕病魔，可他怕父母吵架。我漸漸知道他的心里很苦，從小父母老是為了錢和房子的事生氣，一生氣就拿他當(dāng)出氣筒，媽媽還動不動就帶著他離家出走。為了讓父母高興，少生氣，也為了麻痹自己，他從初3開始就沒命地讀書，成了學(xué)校的尖子。這些事情都是他寫在日記本上的。為了互相鼓勵，我們交換了日記本。為了讓健君開心，我總是講些笑話給他聽，又一起唱歌。健君開玩笑說，等他病好了，要畫一本關(guān)于我和他的幽默漫畫集，我的化名叫'心怡'，他叫'健君'。有一次我去看他，看到病房里都是來捐款的人，還有電視臺的記者，就悄悄地走了，沒想到他躲開記者，從10樓追我到1樓，人累得渾身都濕透了。他說我的出現(xiàn)讓他第一次覺得有人真正地關(guān)心他，第一次覺得天下除了像他媽媽一樣追逐金錢、利益的女性以外，還有善良的好女孩。那天下午我去看他，他一個人在吊鹽水，時間很長了，他想上廁所，我只好幫他把鹽水瓶拿過去，走進洗手間，他突然回轉(zhuǎn)身來，滿臉的淚水，我嚇壞了，連聲問他怎么了，他不回答，只是一個勁地搖頭，過了好久才用顫抖的聲音說，他愿為我死--他還，健君他還在我的額頭上飛快地吻了一下--這是我一生最大的秘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當(dāng)初真的只想多給健君一點快樂和關(guān)心，因為他不像別的病孩有家人貼心的關(guān)愛。健君寫給我的日記上說，他經(jīng)歷了那么多，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他說他懂得什么叫愛，他喜歡善良、純樸、一心想著為別人付出的人，他說他也要為這樣的人付出。他說要為我活下去，要在24歲的時候有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有固定的收入，有存款，要讓我的父母放心我和他在一起--健君一直很頑強地抵抗疾病，可是兩次骨髓移植手術(shù)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耽誤了。最后，臺灣那位捐獻骨髓的人可以進行移植了，健君卻又患了感冒，一直到最后都沒有好。那天凌晨6點，我接到他父親的電話，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健君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他的眼睛一直看著我，一直看著我，我知道他還有話要對我說……“

　　心怡講到這里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我捧著這本那么特殊的日記，就好像捧著兩顆水晶心，久久不能作聲。要不是職業(yè)要求需要冷靜，我的眼淚也早已下來了。（心怡的癥結(jié)就在這里，她背負著這么重的一個情結(jié)走了那么多路，她一如既往地要求自己完美，順利完成學(xué)業(yè)，不動聲色地成長，“一切都能負擔(dān)得起，而不是像個玻璃杯，一摔就碎“。這個充滿愛心的女孩子異常理智地處理著自己生命中的一切際遇，而當(dāng)她再也無法消化自己的情緒時，強迫癥狀就產(chǎn)生了。過分和過久的壓抑，使心怡把學(xué)業(yè)和情感的暫時重負當(dāng)作了長在自己生命上的一部分，忘記了它們原本都是可以清理或放下的。太苛求生命的完美，反而剝奪了它自由成長的機會。心怡對于死亡的恐怖與健君的去世并沒有直接聯(lián)系，精神的過于緊張才是根源問題。試想，一個高中女學(xué)生，面對生命邊緣的愛的表白，她該如何對待呢？肯定不能跟老師或家長講，因為那是他們的大忌；又不能說給同學(xué)聽，因為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她的愛心行動里，那樣會讓更多的人誤解她當(dāng)初的動機，何況她現(xiàn)在還資助著其他幾個人。）與健君短短數(shù)月的相處，更是留下了無數(shù)的疑問：一個一米八幾的同齡人美好的生命就在她眼前枯萎下去，而他的親人怎么還有心為住房、錢款產(chǎn)生糾紛？報紙的報道怎么會抹殺掉一些真情，又把一些沒有的事講得很動聽？盡管她和其他好心人盡了那么多努力，卻還是沒能留住健君的生命，那么這些資助活動還有沒有意義？她又究竟能為這些病人們做些什么？……所有的問題糾結(jié)在心怡心里，直到今天，才有了可以宣泄一氣的機會。

　　我把日記本留下來，詳細地看了很多遍，排除故事虛構(gòu)的可能性，同時更仔細地分析健君和心怡的這段交往帶給心怡的心靈撞擊。健君在一篇日記里寫道：“我一生雖成績驕人，但活得很孤獨、寂寞，爸爸、媽媽因為有了我才結(jié)婚的，兩人感情不合，一直吵鬧，要不是我每次又跪又求，他們早就離婚了。我懂得我的未來只有靠我自己來創(chuàng)造，我也想給這個家?guī)硪恍┛鞓罚晕野l(fā)憤讀書，像個機器人一樣。上高3了，又得了這個病，我原來的目標是重點大學(xué)，現(xiàn)在我覺得風(fēng)險太大，萬一我再累倒下去，就沒辦法報答你了，你也會很傷心的。……不過我一定努力，我暗暗告訴自己，健君，你要爭氣，要讓全世界都為我們高興！……“

　　望著照片上那張純真且是近乎透明的笑臉，我無法想象當(dāng)他離開的時候，這個外表柔弱的小女孩心怡是用了多大的力量來承受的！（家長和老師們常常“談戀色變“，害怕““會影響孩子的學(xué)習(xí)，但也許這種恐慌比早到的情感本身更有害，因為產(chǎn)生感情是正常的，但要讓正常的東西躲躲藏藏，問題可能就來了。心怡心里的負罪感和對于純摯情誼的追思一直在斗爭。而其實這種斗爭早就可以結(jié)束了，因為即使這份感情來得太早了點，它也是坦蕩得足以能夠為人稱頌。我決定把這一點放在每一次的治療之后與心怡一起體會、分析。而治療的著手點，就從她目前的恐怖癥狀開始。）

　　死亡是生命的另一部分

　　心怡第三次來到咨詢室。我和她一起建立了一個焦慮等級量表，把她對于死亡的恐怖分為10級，從弱到強依此是：植物死亡--昆蟲死亡--大型動物死亡--寫到死亡--讀到死亡--隨意聯(lián)想--看到--看到鏡頭--聽到過程--親臨現(xiàn)場。然后我教會了她漸進性肌肉放松訓(xùn)練法，讓她從腳到頭全部放松。

　　心怡學(xué)得很快，第一遍做完，她的雙眼微閉，頭靠在沙發(fā)上，臉上浮出一種很祥和的微笑。“很舒服，林老師。“她輕聲說。

　　“好的，現(xiàn)在我們開始脫敏療法。林老師會根據(jù)你的等級量表，從最弱的那一項開始請你想象或接觸，你聽到或想到時，有不舒服的地方，就馬上告訴我，好嗎？“

　　“好的。“心怡非常配合。

　　我拿出一朵事先準備好的已經(jīng)枯萎的玫瑰花，輕輕放在心怡手上，然后讓她慢慢睜開眼睛，告訴我看到了什么。心怡好奇地說：“是花呀？“我說：“是呀，一朵已經(jīng)凋謝的花。凋謝是植物的一種死亡，你怕嗎？“

　　心怡搖搖頭：“我覺得很放松，能夠面對這種凋謝。“

　　“好的，我們繼續(xù)往下。“我說著，又拿出了一枚瑚蝶標本，放到心怡眼前。心怡說：“以前看到的時候，會覺得有點頭暈，但今天沒有，好像還可以仔細看看。大概因為做了放松操，加上環(huán)境也很舒服的原因吧，我不緊張。“

“對，這就是生理作用于的表現(xiàn)。情緒的變化可以引起我們肌肉群的變化，反過來肌肉群的有意識變化對情緒也有很大的影響。所以這套放松操你回家后要每天做兩次，讓自己的肌體先學(xué)會放松。“我趁熱打鐵，給心怡增加常識，以爭取她更積極的配合。

　　接下來的放松進行得比較緩慢，每一個層次都有兩到3次的反復(fù)。我讓心怡把她所能想到的關(guān)于死亡的詞都寫下來，寫到哪里不舒服了，就停下來，對感到緊張的部位進行放松，然后再寫，直到她覺得已經(jīng)“無所謂“為止。接著是朗讀羅賽寧的詩“當(dāng)我死了……“；然后是看有關(guān)死亡的，看齊豫MTV《飛鳥和魚》里的死亡場景。我一邊幫她做脫敏，一邊跟她討論，為什么導(dǎo)演要用這些場景，表現(xiàn)的是什么；“死亡“這個主題又是如何在藝術(shù)作品中得到美的升華的。

　　3次的系統(tǒng)脫敏，加上心怡在家里的配合作業(yè)，最后，心怡開始愉快地跟我說起《阿甘正傳》中阿甘母親臨終時告訴阿甘的一句話來：“死亡本來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我驚嘆于這個女孩子的領(lǐng)悟力，但同時也有些擔(dān)心，因為接下來的治療沒有這么多的表面現(xiàn)象作為對手，反而會更難于進行。心怡會不會在第二個治療階段里喪失信心，或是“謊報軍情“呢？

　　生活也是一門遺憾的藝術(shù)

　　心怡的焦慮屬于特質(zhì)型的，也就是說她的性格本來就容易焦慮，對自我過于苛求、追求完美，都會造成她的過度緊張。這一點我已經(jīng)跟心怡討論過很多次了，她接受，但對于治療似乎于事無補。“我還是對自己要求很多，因為我愛自己，害怕浪費生命。“心怡說，“但是我現(xiàn)在明白一點了，那就是真正的對世界寬容就是不能要求別人都像自己一樣活著，每個人有不同的生活目標。健君的父母也一樣。報社記者也有他們的種種用意。我開始對各種生活里會出現(xiàn)的千差萬別的情況有承受力了，我不再會像以前那么想不通了。“

　　這當(dāng)然是她人格成熟的一個標志，也是認知療法的一點成功。可是對于她的始終無法寬容自己卻還得調(diào)整一下治療方法。

　　我安排心怡參加了“學(xué)生沙龍“，并讓她擔(dān)任理事。心怡很開心，也很投入，把每次的活動都策劃得有聲有色。生活充實起來，加上有同齡人的交流，她的強迫性窮艘磉慮開始好轉(zhuǎn)了，我又鼓勵她把自己思索的一些問題講出來與大家共同討論。慢慢地，她不再有很多無意義的思考了，但興奮點卻轉(zhuǎn)移到每次沙龍活動的好壞上來。“每次我都會在腦子里預(yù)演或回放一下活動的全過程，搞得頭脹脹的。“心怡說。這是我預(yù)料之中的，這個興奮點的轉(zhuǎn)移使我和心怡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里來解決問題，而不再圍著那些因生活空白而產(chǎn)生的“哲學(xué)思考“兜圈子。我希望它們“自然“消失。（集體療法對于青少年強迫癥的治療有非常好的輔助作用，在團體活動中還可以運用對話、角色扮演等活潑的游戲方式，使來訪者的注意力從自己的癥狀轉(zhuǎn)移到日常生活中去。這比其他方式的干預(yù)都更為自然，也更適用于青少年，因為他們跟成年來訪者比。生活結(jié)構(gòu)簡單，社會負擔(dān)輕，較容易重建自己的生活支點。）

　　我開始跟心怡講“森田療法“，講什么叫“順其自然“，但并不要求她照做，只是讓她參悟其中的道理。（在咨詢的時候，適當(dāng)?shù)叵蛴幸欢ㄖR層次的來訪者介紹，一些知識，往往能夠使他們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從而更好地配合治療。）同時建議她多到大自然里走走，體會什么叫“自然“。心怡接受我的建議，爭得父母同意后，到鄉(xiāng)下親戚家住了一個星期，回來之后一臉喜悅地跟我說：“林老師，真的，大自然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祥和，又都是生機勃勃的！它們似乎都很享受生命本來的樣子的！“

　　我也為她的心得而喜悅，同時詢問了她最近的睡眠狀況。她說她最大的收獲就是現(xiàn)在可以“非常快樂地和自己呆在一起而不慌張了“，她開始明白“就像每一個正常人都有影子一樣，她也和別的人一樣有缺點，有脆弱的時候，也有活得像小草一樣平凡但自然的時候“。關(guān)于健君，她也逐漸能把他當(dāng)作自己記憶里的一部分來容納，而不再是想藏沒處藏，想忘忘不掉了，因為就像我說的，“你的悲傷、紀念，都是正常的。生命就像足球，也是一門遺憾的藝術(shù)，健君就是這門藝術(shù)中的一部分，也只能是一部分。抹殺掉，是不可能的；擴展成全部，則會遮蓋掉生命的其他精彩之處“。心怡說她現(xiàn)在覺得好像終于可以喘口氣，像以前一樣坦蕩地做人了。健君給了他最真摯的情誼，她完全可以坦坦蕩蕩地珍惜。至于那是不是，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最后給心怡安排了兩次催眠，希望借此可以更好地鞏固已經(jīng)取得的效果，同時增強她自我調(diào)節(jié)的信心，根除她對咨詢的依賴。催眠比想象的進行得順利，心怡每次都有無比愉悅的體驗，結(jié)束之后，她告訴我“現(xiàn)在就想跳起來，因為整個人都好舒服！“

　　心怡的治療與咨詢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不敢擔(dān)保她以后的人生道路上還會不會出現(xiàn)類似的狀況。因為在我看來，人格的成長必定要經(jīng)歷一些反復(fù)的。而且從我學(xué)做咨詢以來，對于心怡用的技術(shù)方法最多，我不知道這樣的“多管齊下“會不會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根據(jù)來訪者在不同階段的不同情況及時調(diào)整治療方法，比死守一種技術(shù)要好得多。也許，這也是“以人為本“的表現(xiàn)之一吧。

　　有人說：“少女情懷總是詩“。生活中像心怡這樣性格的女孩不少，在她這個年紀碰到類似問題的人也不會少，她們對自己要求很高，學(xué)習(xí)工作都很出色，這一點往往會使家長和老師忽略她們成功背后的問題。過多的贊譽也許會把她們到了嘴邊的話又堵回去。這樣，跟一般的孩子比，不良情緒反而更加不易宣泄。所以，無論是老師、家長還是咨詢師，在面對她們的時候，最好都能更感性化一些，“將心比心“，減緩她們的負擔(dān)。